《罗盘经》：地理先生的风水之术

吴岚冲／文

地理先生是以看风水为职业的人，专门帮人除恶、驱邪、退煞、治病、堪舆、迁坟、算命等事宜，罗盘是其所用确定和测量建筑物和物体坐向的工具。在闽西山区，地理先生多半是一个兼职性质的职业，平时，他们是普通的乡民，种地栽菜，但一旦别人有所托或有所请，便带着罗盘、经书等上路，外出经营去了。

壬辰年正月初四，送走亲友后，已是深夜，全家人都要睡了。爸妈坐靠在床上看电视，我和弟在各自的房间看电影。爸大声唤我，郑重地把我叫到床沿。我以为又是例行的新年训诫，便不吭声，静静地立着。他从床头柜中拿出一个方型木盒，极小心地打开，一本书，一个金色罗盘，一摞盘片。书稳稳取出，左手平捧着，右手捻开书页，正经地向我推介：从网上买的，香港的，花费六百元，是一本简单易用的风水指南，且有视频讲座，易学易用。他特地翻到扉页，指读给我“内部数据，不得传阅”这几个字，还就我和妻子各自的生肖是否配对，当场参考此书，进行了考据，说我们很合，结婚生子无忧。还说，我多半是要在城里落脚了，而且迟早也是要置房的，有这套实用的风水速成手册参考，考察房屋地理自然是不会出现差错的。说我虽读了大学，但是这门知识，皮毛都不懂，老祖宗的东西，自有存在的理由，叫我务必带书在侧，随时翻阅。对他的知识体系，我是否该像一个启蒙思想家一样，对之进行批评、否定和质疑呢？我接过书，诺诺地答应一定会仔细参阅的。他摆弄起了罗盘，对着房子西摆摆东摆摆，跑到隔壁屋测屋向去了。我父亲1963年生，高中毕业，是接受过毛泽东思想洗礼之人，对党和国家大事甚为关心，但是另外一方面，他又对封建迷信之事、民间风俗，遵而守之，不侮，不敌对，但也不执着，有自己处事原则和判断。他对地理先生是极为尊重的，甚至结交了一些地理先生为友，对于异地来的地理先生，甚至接到家里，供给住宿，毕恭毕敬待之。

我想，不单单是我的父亲，我的家乡多半是这样的人物，风水之识，是这闽西山区之人自愿自遵的共存的知识体系。《罗盘经》大致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老周主持迁坟造墓仪式。第二个部分是老周回家之旅，以及回家后的日常生活。如果说前面的老周是一个传递神谕的神秘人物，那么回到家之后，笼罩在他身上的神秘之光便退去了，他成了真实的生活中的个人。第三部分，老周退场，导演精心安排几个超度生死的普庵教仪式。整部片子弥散着闽西山区世俗宗教的气氛，飘着燃烧着的线香、蜡烛和灯盏火的味道，以生死轮回为基调，纪录下了闽西山村朴素的生死观、命运观和生命观。

老周，年近七十，是土生土长的“迷信”活动的实践者和主持者，徒步行走于乡村野地，观风测水，熟稔于“杨公”风水地理知识。他说话果断，对所学之术坚定，其道出的每一句话都不容置疑，仿若先知和预言家。他主持各种民俗仪式，井井有条，行礼膜拜，端庄肃穆，对天、对地、对神、对祖，恭恭敬敬，对神灵充满着虔诚的敬畏之心。“年青时吹拉弹唱，用村里人话说，吊儿郞当，当生产队长不管社员下田，自己却在田埂上逍遥拉二胡。”为了实地求证所学堪舆之术，他走南闯北，亲身到毛主席老屋，观测帝王之地的风水地理。他曾在1985年时同李若亮等人在闽省宁化水茜乡准备建‘子申国’，曾偷渡到金门接受军训，回乡后被委任“军政委”，后被我神勇公安战士一举拿下，被判反革命暴动入狱十年。其一生坎坷，风雨飘摇，有两个老婆，但先后离去。用他自己的话说：本是朝中扶朝人，左丞右将，但前世欠下佛债，今生当还，没出头，没有福分享，终为草寇。旺也过过，红也红过，倒也倒过，难也度过，浮生流年，孤寡单身一世。这样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他身上有真学、有故事、有风吹雨打后的平静、有老人应有的慈祥…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在第三部分，影片上升到宗教的层面，旨在说生死，度凡人。其中，普庵教除灵仪式中的那个长达九分钟的劝灵韵文，可以说是一首让人醒悟的生死词：“切以花无久艳，从来月不长明；纵有积玉堆金，难免长生不死。张果老两万七千岁，终归湿土；广城子一千五百年，今在何方。彭祖寿高八百，嗟呼不满一千；颜回四八身亡，如何竟归落土。且如孔夫子天下文章之祖也遭困厄，我佛释迦牟尼丈八金身入涅盘。韩信英雄第一，李广天天下无双。黄泉路上来来往往，泰山门下出出入入。石崇家豪富，范丹最贫穷，孟宜才学高，张良用妙计，秦始皇筑万里长城，都是泉下鬼。尧帝炎帝梁武帝，哪个皇王得百岁。真宗高宗及太宗，到头总是一场空。秦王汉王与霸王，也将白骨葬山岗。山中也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空禄禄事茫茫，浮生空计较，百事恼心肠。也有三人共百岁，也有周岁别爷娘，要足何时足。要长转不长。你切莫提起什么荣华富贵，你说什么金玉满堂，大限到了无老少，单身独自往西方。大圣释迦如来，初叹几位灵魂转梦中；大圣阿弥陀如来，叹叹几位灵魂登极乐；大圣观世音地藏目连菩萨如来，一叹二叹三叹，几位灵魂往西方；大圣南泉塔主普庵祖师到坛来，一叹二叹三叹四叹，几位请上祖堂。嘿，孝堂门外起安排，佛放毫光彻地开，祖师赐我三昧火，化除灵席上天台。嘿，普庵大神通，焱火满天红，弟子口中波罗僧伽帝，化除灵席永无踪。”

影片的结尾，爬树的顽童、跳绳的小姑娘，他们天真无邪，沉浸在快乐的游戏之中。这像是对未来的发问：这些在前人荫庇之下的后世子孙，其中是王者呼？是民者呼？是富者呼？是贫者呼？是贵者呼？是贱者呼？

比起鬼叔中的其它几部纪录片，《罗盘经》是最多话语对白、最多人声的一部，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讨厌喋喋不休的电影却又跌进了喋喋不休的窠臼。是一个村野老人的口述史。虽然有各种人声和乐器的伴奏声，但影片闹静之间的切换，处理得恰到好处。一阵喧嚣的“心经”诵读之后，是一轮弯月挂在幽兰的天幕之中，屋瓦下群蛙如雨声。而且，导演完全剔除了以往纪录片中外置的配乐，可虽然如此，诗性的音乐之声却无中生有，弥散在影片的各个角落。此外，一些场景也别有抒情韵味，对万物的垂念，给人营造了一种远观的心境，让观者仿佛独立于人世间，以悲悯之心看浮生：诡异的蝴蝶、忙碌的蚂蚁、静止不动的蜻蜓；一个稻草人，一割稻人，在天地间各自立着；夜色垂暮，老人独自驮着谷子，融入了夜色；一轮红日渐渐西坠，群鸟叽喳杂鸣。

相对于造玉扣纸，钉砻和木活字印刷制谱，看风水这个职业是更能长久保持和延续的，因为它是一些群体的精神和信仰的发言人和支撑者，具有唯一性，不可替换。高效的电动机械装置可以代替纯手工脚踏竹麻造纸，可以驱逐人工的脱稻壳器物，也可以排挤木活字手工印刷，但是，它对人的精神和信仰的维护和支持却无能为力。不可否认，地理先生是中国传统文化传承人中的一个重要群体，他们是传统文化思想的保护者和践行者。但是，不像鬼叔中纪录的其它几个实物手工艺人，地理先生是人们的“精神”艺人，专门帮人除恶、驱邪、退煞、卜命……他们做的每一次预测和堪舆都是不可重复的，如果没有一定的智慧、领悟能力和生命体验，再加上一点运势，那么做这个行当是很难的。所以，往往自学摸索的多，真正师傅嫡传学徒的少。故，这个“精神的艺人”随时面临着失传的危险，正如老周所说的：“我的手艺，包会失传，没指望。”

《玉扣纸》纪录的是造纸术、《老族谱》纪录的是活字印刷术、《罗盘经》纪录的是指南针，鬼叔中的这三部影片都直指中华文明的核心。传统的“四大发明”中的三个已经离原生态色彩渐行渐远，那么火药在当前的生存状态如何呢？十分期待鬼叔中的下一部纪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