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广益厂人头攒动 小屯村鬼影幢幢
洹河发源于太行山脉的林滤山间，蜿蜒曲折，迤逦向东，注入卫河。她穿山谷，过丘壑，至古城安阳附近已完全脉脉流淌于无垠的平原之上，宛若一条碧绿的玉带飘逸于豫北大地。两岸土地肥沃，风光无限。当年，商帝盘庚也许正是被这“风水宝地”吸引，而决心不惧艰难跋涉，率族迁徙至此，稳固了近300年帝业。
无独有偶，近代又有一风云人物一眼看中洹水安阳。此乃妇孺皆知的窃国大盗袁世凯。此公自小站练兵起家，一路纵横捭阖，竟至叱咤风云，踏入清廷中枢，与张之洞等同列军机。1908年，慈禧死后，光绪之弟载沣摄政，他记恨袁世凯在戊戌政变时出卖其兄，欲置袁于死地而后快。袁世凯以退为进，准备离开朝廷，以避其锋芒。他请风水大师，于河南选一“宝地”，大师踏遍中原，最终将“宝地” 选定于彰德府的洹水之阳。袁即于此建一“洹上村”。
洹上村一角
至1909年春，他见载沣已凶相毕露，即将对他下手，忙以脚疾为由，乞回乡休养，遂至洹上，明里垂钓，暗中却操控着北洋六镇新军。
洹水两岸确是宝地，“洹上村”距小屯村不足五里路程，中间便有一座时为河南最大之新型棉纺织厂——广益纱厂，其厂于全国也是名列棉纺织业前六的民族工业之新秀。是由咸丰九年科举状元、光绪帝师孙家鼐与广东巡抚马丕瑶长子马吉森等人筹资200余万元，引进日本近代纺织机械建造的规模为22344锭的新型纺织厂。建厂初期，正逢《辛丑条约》签订不久，帝国主义列强瓜分中国，疯狂划分势力范围，资本入侵，洋货倾销。国货刚刚起步，自然难与洋货竞争。广益纱厂遇到很大困难。此时，袁世凯的九姨太和侄子袁毓英却看到了大好机会。
九姨太刘芙蓉，刚二十来岁，出落得真像是出水芙蓉。袁世凯最是宠她，于九府胡同单独为她购得一宅，好时常与她花前月下，品茗享乐。而这九姨太人甚是精明，她见广益纱厂有机可乘，便开了“协泰厚钱庄”和“同泰源花（棉花）行”，不仅她的钱在那里翻着滚地增长，广益纱厂的货源也垄断于她的手中。
袁世凯九姨太刘芙蓉
袁毓英见广益纱厂资金困难，便在京津大发广告，募集股份。在天津募股时，他到日本人办的《日日新闻》报社去登广告。报社主笔西村博一听事关河南安阳，立刻兴趣倍增。妙笔生花，给他写了一通力度极具的广告词，并刊登于醒目位置。
原来，这西村博与日本外务省有着多重联系，他在天津充任《国闻报》也好，操弄《日日新闻》也罢，使命都是“欲征服清国，先了解清国”。刘鹗刊印《铁云藏龟》后，他自然看出研究甲骨文对研究中国文化的重要性，便开始收购甲骨，在罗振玉探明小屯村之前，他就从早已熟识的古董商赵执斋那里探知了甲骨的出土地为彰德府小屯村，很快就派人到了小屯村，在那里又购得一些甲骨。但因语言不通、时局动乱等原因，派去的人收购困难，不久便撤了回去——这些年西博村一直惦记着小屯之事。
袁毓英的到来，让他感觉到“机会来了”。他得知广益纱厂使用的机器都是从日本购入的，便立即联系国内。很快，三井财团的三井源右卫门便来到了天津。三井告诉西村，派往广益纱厂的七名技术人员，随时可以调换，但需要对他们到达广益纱厂后的行动、任务作一周密安排。
很快，他们制订了一个名为“魅影”的行动方案：
第一步，帮助袁毓英募股，尽快让他控制广益纱厂；
第二步，调换现广益纱厂的技术人员，安插几名熟悉汉语的特工进入该厂；
第三步，通过袁毓英让这些人在厂内有足够的权力，便于他们下一步开展活动；
第四步，要尽快弄清小屯村的内情，找到甲骨埋藏地，力争把地下所有的甲骨都弄到手。
此后，西博村更加用心给袁毓英做广告，一些日资企业也通过各种渠道，或明或暗购买广益纱厂的股份。1914年，袁毓英如愿以偿成了广益纱厂的最大股东。
随后，西村博与三井便应袁毓英之邀，到广益纱厂作客。在那里，他们按事先安排好的剧本，给袁毓英上演了一出“巧遇”的戏剧——在他们和袁毓英一起参观车间时，遇到一个新调来的技术员，他竟是西村博的一个表弟。西村博郑重地把这个表弟介绍给袁毓英，告诉他，自己小时候就是在这个表弟家长大的。他再三地说：“姑姑就像我的母亲，我非常想念她，表弟和我就像亲兄弟一样，他也来到中国，我一定要常来看他。”
其实，西村博此前从未见过此人，只知道他是参谋本部派来的高级特工，名叫伊藤拓真，其他两名特工分别是吉野英士、吉冈邦彦。他们暂时归属西村博领导，任务是搜集小屯出土的甲骨和其他文物。
袁毓英当即让厂长给这些技术员调整宿舍和办公场所，并嘱咐厂长：“一定要尊重这些外国朋友。”
袁毓英执掌广益纱厂时，袁世凯已稳坐紫禁城，其侄自是财大气粗腰杆硬，广益纱厂转瞬改变了艰难求生的局面，22344支纱锭马力全开。要说袁毓英可真是鸿运当头，当时爱国运动蓬勃兴起，国人普遍抵制日货，国货自然畅销，广益厂再不用为销路犯愁，加之产量大增，成本自然下降，他们也完全具备了与洋货竞争的能力。
工厂起死回生，到处张灯结彩，一派红火气象，每天上千工人忙忙碌碌，每到上下班时，厂区内外人流如织。
不久，西村博他们又得到国内指示：要通过袁毓英，尽可能多的接触袁世凯身边的人，让他们鼓动袁世凯尽快签订“二十一条”。西村博这时已经和袁毓英成了很好的朋友，并通过他，与其家人也都熟悉了起来。
1915年，袁世凯与日本人签订了“二十一条”。西村博在《日日新闻》上连篇转载内藤虎次郎前些年写成的文章《清朝衰亡论》。内藤从多个角度，以各种论据来论证一个主题——清朝必然灭亡。不然，为什么遥远的英国，区区数舰，即可让庞大的清国束手签约，割地赔款；西方诸国，仅两万兵力，就让拥有四万万民众、数十万军队的大清帝国溃不成军，京城失守，皇族仓皇出逃；更勿论在大日本帝国面前，倾全国之力建造的北洋水师，竟不堪一击，弹指间灰飞烟灭。内藤全文旨在劝中国人认清大势，心向中日亲善，共建“大东亚共荣圈”。
广益纱厂与小屯村仅一河之隔，渐渐的人们发现村子周边的田野里，经常出现几个穿着与当地人不同的人，有时三三两两，有时也独自一人，他们似是毫无目的的在田间小路上走来走去。后来有在广益纱厂上班的村人认出，他们是厂里聘请的日本技术人员。
王裕口村紧邻小屯村西侧，村中有两户人家的闺女在广益纱厂做挡车女工，两闺女一个叫王改英，一个叫王三妮，都是十七岁，农家孩子不仅出落得模样俊俏，而且体格还很棒，广益纱厂招工时，她俩便被录用了。那时候工厂少，很少有女孩子在工厂上班，而她俩每月都能给家里挣几块大洋，让村里人都很羡慕。可是她们也有很多难事，干活儿累不说，最让她们和家里人犯愁的是她们上夜班的时候，下班时已是大半夜，两个女孩子荒郊野外走几里夜路回家，她俩害怕不说，家里人也实在放心不下。虽说也可以住在厂里，可那住地也就是个大库房，又脏又乱，冬夜冷得像个冰窖。这几天，地里活不忙，两家人便商量，下班后把她俩接回家去住。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两家父亲在厂门口接着两个闺女往回走去，四人穿过洹河上漫水石桥，走上河堤护坡，前边就是小屯村东地。突然，王三妮“啊”地一声，叫了起来：“鬼，鬼——”
三人顺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北边的地里，有两个影子晃动，像人又不像人，一起一落的。王改英父亲胆大，从地上摸起一块土疙瘩，朝那边投去，大喊一声：“谁？”
那俩黑影，影影绰绰到东边河堤处不见了。
俩闺女吓得直发抖，王改英父亲要过去看看，王三妮父亲拦住他说：“甭管他，也许是咱们眼花了，啥也没有，咱回去吧。”
此后，村里不断有人说，在夜里撞见过村东地有鬼影。消息不胫而走，
很快传遍了安阳城周边。而且越传越邪乎。有说那鬼影一身白衣，头戴尖帽；有说穿的是黑衣，手里还拿着绳索；也有的说那鬼影会变，跑起来就会化成一阵风，让人看不见，更追不上。还有的说，是这些年挖甲骨，挖到了一些古坟，那些鬼魂无家可归，夜里便到处找他们的家。说的更邪乎是有几个白衣鬼，夜里跑一户人家，限这家人三日内搬走，小鬼要请他们老祖宗搬到这家来住。
一时，弄得小屯村和周边几个村子人心惶惶，一到傍晚，家家关门闭户，没人敢再出来。
原来，这些鬼影就是西村博安插在广益纱厂的那三个“技术员”装扮的。本来，西村博是要他们搞清楚小屯村甲骨的埋藏与出土情况，最好找到甲骨埋藏的地点，然后通过袁毓英，把那块地买下，这样就可以把还埋于地下的甲骨全部弄到他们手中。因为西村博猜想：这些甲骨要么深藏于一个大墓中，墓穴巨大且构造复杂，小屯村人们至今没弄清它的全貌，只是在它的边缘胡乱挖出一些陪葬品；要么就是储藏在一个甲骨仓库内，几千年沧海桑田，地壳变化，把它翻腾到了地下，使它变得分散零乱。西村博想，不管怎样，只要找准地点，就能把地下甲骨，尽收囊中，这就会使那些中国的学者失去优势地位而变成日本学者的附庸，他们失去地位就会失去自信，中国的老百姓也就会受到影响。这对实现帝国的大陆政策是非常有利的。
伊藤拓真等三人，半年多在小屯村周边反复观察测量，发现甲骨的埋藏地既不像是一个大墓，也不像一个被掩埋的地下仓库。他们又装扮成收买甲骨的古董商人，与出售甲骨的村人接触，最后他们断定，那些甲骨是被埋藏在许多分散的窖穴内。已出土的甲骨都是农民在耕作时偶然发现的。如果就这样报告西村博，显然他是不会满意的，而他们也只能是无功而返。
一天，吉野英士、吉冈邦彦发现，有个村人在地里好像挖到了甲骨，但他又掩埋了一下，并没有挖掘。他们感到奇怪，便跟踪那个村民到了村里。在他家周边来回走了几趟，发现他家门口左边挂了一个奇怪的东西——用一根长竹条和一条红绳做成的一个像是射箭用的弯弓一样的东西，门口右边还挂着一束艾草。他俩觉得奇怪，便装作收买甲骨的样子，进入那户人家左边的人家。此家人说没有甲骨，他俩便说要到下一家去看看。此家人赶紧拦住他俩说道：“今天千万别去人家家里，你们没看到，人家门口挂禁了。”
二人不懂，问了半天才明白，当地风俗，谁家生了孩子，都要在门口“挂禁”，挂禁期间不准外人进入，以免冲撞。如果冲撞，对双方都不吉利。
二人返回纱厂时，一路商量，决定趁夜把那家地里的甲骨窖穴挖了。一则可以挖到很多甲骨，二则可以更直接了解甲骨出土的真实情形。
深夜他们化装成中国民间传说的鬼的模样，悄悄越墙而出......
这便是那日王裕口村两家父女见到的鬼影。
那天，他们也确实挖到了一个甲骨坑，但不是很多，夜间他们也只能靠手电筒照明，也看不太清楚，很多甲骨片都遗漏在土里了。最后清点，大小共有一千余片。
西村博闻报，心中自是欢喜，一千多片甲骨同出一坑，这对那些学者研究应该很有好处。可是他并不满足，他设想了一个更大的计划：让袁毓英出面，以纱厂扩建为由，把小屯村的田地全部买下，然后，从洛阳等地招聘一些盗墓贼，用他们的洛阳铲，把小屯村土地依次勘察一遍，再从六河沟煤矿调集一些挖煤工人，把探明的甲骨坑穴，全部挖掘干净。
他和三井源右又开始盯住了六河沟煤矿，可这次他却出师不利。
六河沟煤矿也是马吉森担纲创建的重要民族工业企业，1903年，经清政府批准，他与山东人谭士桢、开封人顾瑗等筹资白银二亿两，创办这一大型企业，他们摒弃传统的土法开采模式，率先使用机械进行开采，效益良好。后来，又扩建了炼焦厂和发电厂，煤炭与焦炭都远销武汉、上海等地，也使当地人第一次看到了电灯电话。
六河沟煤矿的良好效益，早已使许多洋人垂涎三尺，英国人多次想插手其间，日本人自然也紧盯不放，三井源右在中国的目标之一就是这座煤矿。此时西村博提及此事，三井自然一马当先，他当即住进煤矿所在地观台。可是这次他们失算了，3月22日，在全国上下一片反对声中，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6月6日，在国人的唾骂声中气极而亡。树倒猢狲散，没了袁世凯，袁毓英自然也就不能再呼风唤雨，西村博的如意算盘自然也化作乌有。但他仍不死心，仍命那三名特工，继续到小屯一带搜集甲骨。
